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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飛雪

所屬書籍: 我的皇后

  那一年,那個人從玉龍雪山離開時,山下已沒了嚴寒酷冬的風雪,斜風細雨,春意裊裊。

  徐來折了一支嫩綠的楊柳遞過去,笑著道:「雲從東歸中原,從此故人難見,我要道一聲珍重了。」

  那人將柳枝接過來拿在手中,抬眸對他一笑,唇角的暖意勝過江南三月的春風:「徐兄,珍重。」

  徐來亦是一笑,按下快要脫口而出的那句「留下可好」,僅是抬手瀟洒得一拱。

  然而在他的手垂落下來之前,還是沒能忍住地向前伸去,抱在了那人在厚重大氅下稍顯單薄的肩膀。

  那人微愣了片刻,似乎是因這突然的一抱而有些不知所措,但很快,那雙深黑的眼眸浮上了柔和的笑意和淺淺的離愁。

  他也抬起手,回抱住徐來的肩膀,嘆息了聲,輕聲重複:「珍重。」

  那人終究還是上了馬車,滇北的荒涼古道上,那馬車終於是漸漸遠了,遠到盤過那道山脊,任憑習武之人的眼力再好,也再望不見了。

  陪他一起來送行的劉懷雪,直到這時才出聲:「人已不見了,不要再看了。」

  徐來仍舊望著那古道的盡頭,彷彿是期望那人還會出現在那裡,也彷彿只是想讓目光多駐留哪怕一刻。

  良久,他才收回了目光,看向劉懷雪,唇邊已恢復了慣常的風流意態:「我只是捨不得雲從,想到此生無法再見,就心如刀割。」

  他這滿眼桃花的調笑樣子,又哪裡像是「心如刀割」了。

  劉懷雪輕「嗤」了聲,懶得去看他:「捨不得就跟著他去京師啊,又沒有人捆著你。」

  徐來又看了看那古道的盡頭,難得說了句正經的話:「我們雖曾同路,但終究……不可同歸。」

  劉懷雪這才轉頭看向了他,微抿了唇,終究未置一詞,白衣蕭索,衣袂翩翩,轉身往山上走去。

  將那人一路送到山下的,就只有他們兩人,劉懷雪一走,徐來自己在原地就站不住了,連忙追了上去,去扯他的衣袖:「哎……懷雪,你莫拋下我嘛,我都這麼傷心了,連你也棄我而去,那我該如何是好?」

  劉懷雪向來不會把自己這個同門師兄的渾話當真,嗤笑了聲,只管自己走著。

  徐來追在他身後,賭咒發誓般說:「懷雪,我此生知己唯有二人,除了你和雲從,再無他人,我捨不得雲從,也更捨不得你……」

  劉懷雪頓下腳步,等徐來追上來跟自己並肩,而後望著他冷冷說了句:「閉嘴。」

  徐來果然聽話閉嘴了,臉上帶著春風得意的笑容,跟他並肩一道往山上的總堂走。

  江湖這麼大,天下更是廣闊無垠,卻唯有玉龍雪山間的這座總堂,是他們生長棲身之所,是他們的「家」。

  就如同他跟劉懷雪所說,他和那人,哪怕曾經同路,卻終究是無法同歸。

  他和那人初見時,從未想過這人竟是教主的公子,那個理應坐在金鑾殿上的人。

  穿了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衣的年輕人,背著葯奩站在他的面前,那樣貌在一群糙漢之間,顯得太過清雋了一些,但一眼看過去,總覺得是文弱的。

  像是一叢長在庭院中的修竹,也像是一株開在山岩上的蘭草,叫人無論如何,也不忍砍伐摧折。

  所以他哪怕殺紅了眼,也還是沖那人嘶吼了聲:「躲開!」

  那人那時看向他的目光是怎樣的?他已經不記得了,只記得那人是輕嘆了聲,接著就扔下了肩上的葯奩,站在了他的身後,將肩膀靠上了他的。

  那相依的肩膀上,傳來的溫熱和踏實,除了在同門師兄弟身上之外,他從未嘗到。

  他從此,和那人開始了君子如水的相交。

  偌大的江湖,彷彿總能和他遇到;偌大的江湖,也彷彿和那人不醉不歸時,才最有滋味。

  他和那人,相遇不多,卻總能盡興。

  他們曾在蜀中的山水間放舟高歌,也曾囊中羞澀,在江南的細雨中分吃同一碗餛飩。

  那人哪怕有個過於好看的相貌,卻比同齡的武林中人,都顯得格外溫和沉穩。衣食簡樸到他還揣測過這人是否出身寒微,和那人一道時,總是爭著撒錢付賬。

  那人也從不跟他客氣,兩個人第二次相遇,徐來趁醉將人拉到了賭庄,也在賭桌上,意外見到了那人神乎其技的出千。

  待對家的那個富商輸得急紅了眼,那人又乾脆利索地砸了賭桌,帶著他揚長而去。

  徐來已被他震得瞠目結舌,出來後扶著他的肩笑彎了腰:「雲從,我真沒想到……」

  那人唇邊照舊含著柔和笑意,將贏來的一袋沉甸甸的銀兩拋到他懷中:「去給永濟寺的主持方丈,算作施粥的善款吧。」

  徐來提著那頗重的錢袋,笑著道:「這麼多銀子,換成粥只怕要施到明年去,雲從不留下一些嗎?」

  那人似是頗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,而後微笑著搖頭:「我不用留了。」

  徐來被堵的微微一愕,這才突然覺得……雲從怕不是出身貧寒,而是從來沒在意過錢財吧?

  後來當得知了那人真正的身份後,徐來想到自己還曾揣測過那人出身貧賤,簡直要為自己的莽撞汗顏。

  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天下都是他的,銀錢對他而言,怕是最沒有意義的東西。

  但那人坐擁江山,卻身無長物,靠著行醫的微薄報酬,行走在大武的每一寸土地上。

  他的醫術那樣好,哪怕是個游醫,也名聲漸起,但他卻幾乎都在義診。

  貧苦的百姓,只要找得到他,就會有上門的問診,甚至還有贈與的葯資。

  他在富戶那裡收取的診金,也大半補貼了那些貧寒的百姓,以致經常囊中羞澀。

  譬如那日包了船將受傷的他帶到港口,那人就沒了余錢,只能在麵攤上買到一碗餛飩。

  徐來記得那時,那人摸出了身上僅剩的銅錢,發覺只能買到一碗餛飩,臉上的神色是略帶些羞赧的。

  待餛飩端上,那人握拳在唇邊輕咳了聲,假裝不在意地將碗推到他面前說道:「徐兄請吧,我還不餓。」

  徐來自然看出了他難得的窘迫,大笑著攬住他的肩膀,又問麵攤的老師傅要了一個勺子,塞到他的手裡:「我也不餓,我們兩人用這一碗就好。」

  於是就開始了你一個我一個的分食,微涼的細雨中,麵攤昏黃的燈光下,餛飩熱湯蒸出了騰騰的霧氣,氤氳著那人微微泛紅的臉頰。

  徐來一邊吃著傷後的第一餐餛飩,一邊漫不經心地想,這個朋友他交得了,往後中原的江湖上,多了個讓他惦念的人。

  後來是怎樣的?後來麵攤師傅實在看不得他們兩個青年男子慘兮兮地吃一碗餛飩,不聲不響地又煮了一大勺飽滿肥美的餛飩,添在了他們的碗中。

  那人小聲地向麵攤師傅道著謝,耳朵有些發紅,眼眸中混雜著笑意,還有那麼一點說不上的,淡淡的自豪。

  他那時不懂這淡淡的自豪是因何而起,後來卻又懂了……身為帝王,看到自己治下民風淳樸,陌生人之間也有這樣的點滴善意,怕是很難不自豪吧?

  那人是因這一點點、一次次的自豪,而決意哪怕窮盡所能、賭上性命,也要這天下的安定嗎?

  那又是怎樣的心情呢?他從不曾身為上位者,所以也並不能懂。

  叫他看來,那人其實,說不上幸運。

  生而為天子,又如何?

  帝國積弊已久,宛如身染沉痾的暮年之人,要它活下去,還不如乾脆打碎再重建一個盛世,來得更容易些。

  那人真的不懂嗎?他甚至還比徐來這樣一個走南闖北的江湖俠客,閱歷更廣。

  徐來和他閑談,知道他去過塞北,入過軍營,見到過北風狂亂,巨石滾走,也到過嶺南,看過椰影白沙,碧天海岸。

  醫者的身份彷彿格外方便他遊歷,也格外容易讓他看到民間的疾苦。

  有次兩人躺在月光下喝得微醺,徐來聽他娓娓道來在東海孤島上的奇遇,忍不住笑著問道:「雲從,你年紀輕輕就整日在外遊方,只怕一年到頭都歸不了一次家,你的父母師長,難道不曾埋怨過你?」

  他話才剛出口,就隱隱有些後悔:他們這些江湖人,大半都沒什麼父母親族,若不然也不會如此洒脫浪蕩。

  還沒等他慌著收回這句話,那人沉默了片刻,就輕聲開了口:「外出遊歷,是我師長允諾了的。我還有母親尚在人世……只是她不想見我。」

  那時他還不知那人的母親,就是他們的教主,只是有些感慨他母親的淡漠,沉默一下後,就又笑著,不動聲色地轉開了話頭。

  後來想想,那人的父母親緣,可以說是淡薄了吧。

  那人剛一出生,親生母親就遠走滇北,父母的恩怨糾葛,叫他從未嘗過被雙親疼愛的滋味。

  那人甚至連一副康健的身子都沒有,自出生起就時時刻刻為寒毒折磨,學著治國,學著練武,還為了活下去學著醫術。

  徐來是個孤兒,八歲之前只能乞討度日,但他想一想,覺得自己比起來那人,也還是要幸運許多的。

  雖然之前八年是苦了些,但八歲那年後,教主就把他撿回了總堂,從此後吃得飽、穿得暖,有同門的兄弟姐妹們,大家熱熱鬧鬧、親親和和地一起長大。

  還有幸學了極為厲害的武學,讓他在十八歲初出江湖之後,就罕逢敵手,可以隨心所欲地快意恩仇。

  那人呢?在宮裡那些年,怕是不曾為自己活過一日,不僅纏綿病榻,還有群狼環伺。

  所以那人和他談起遊歷時的趣事,一貫溫和的語氣里,不由自主地帶著些輕鬆。

  他開始不懂為何,後來得知了那人的身份和遭遇,才明白,這些在他看來猶如苦行憎一般的日子,或許已是那人難得的自在。

  再後來呢?他曾為了那人違抗過教主一次,卻還是因為立場的相對,再次站在了那個人對面。

  天山下的風雪那麼急,他望著倚在車門上的那個人,一身白衣如雪,唇邊仍是帶著淡淡的柔和笑意,對他笑了笑:「徐兄,我們又相見了。」

  不過短短兩年未見,他未曾想過那人竟已蒼白衰敗如此。好似數十年的光陰已經過去,所有的生命力都已經從那裡凋零,只留下依然年輕俊美的皮囊,支撐著最後的風華。

  他悄然握緊了垂在身側的手,「呵呵」笑了聲開口:「看來你第一戰的對手就要是我了……雲從,我們曾比過一次,這一次卻不知勝負如何。」

  他話中帶了三分譏諷七分冷意,彷彿藉此就可以堵住心頭的酸澀。

  那人聽了也微微頓住,唇邊終於不再掛著那依稀溫柔的暖意,抬手間清光流瀉。

  徐來的刀鋒終於又撞上了王風的劍刃,兩年過去,那人的劍鋒添上了說不清的寒冷,像是每一劍揮出,都是生命中最初也是最後的一劍。

  那樣一往無前,也那樣光華璀璨。

  在這令人窒息的磨人劍光里,徐來忍不住想,這一次他是否會殺了自己?

  上一次交鋒,那人的劍中還帶著柔和溫煦的光芒,錯開了對準他的劍刃,而這一次呢?是不是那已冷到極致的劍,會刺入他的胸膛。

  然而就在他晃神之間,手中的銀亮長刀卻飛了出去,脫手而去的刀柄,昭示著他的猶豫和軟弱。

  那人手中的長劍,再一次懸停在了他的面前,再一次對著他笑了,那人的唇角依稀帶著當年的和暖:「徐兄,你又輸了。」

  他抬起了手臂,抱住了那人向他倒來的身體,五指握了又握,還是抬起手,用袖頭擦掉那人唇邊刺目的血跡。

  那人抬手撐住他的肩膀,勉力讓自己不至於滑落在地,語氣中帶著些笑意:「母親派來的第一個人,竟然是徐兄。」

  徐來意味不明地笑了聲:「雲從對我手下留情,卻不怕我趁你無力殺了你?」

  那人靠在他肩頭,抬頭去看天空中飄落的雪花,微微彎著唇:「若是死在徐兄刀下,也不失為一個好結局。」

  他沉默了一下,還是攬住了那人的肩膀,將他的身子抱起來,掀開馬車的車簾。

  車內有個滾成一團睡在角落中的人影,他認得那是天山派的掌門雲自心,不由又沉默了片刻,終於還是忍不住開了口:「你讓她在車裡面休息,自己趕車?」

  那人靠著他的肩低笑了聲:「雲掌門總歸是個女子,我怎好讓她趕車。」

  於是他就不顧自己虛弱的身體,親自在外面的寒風中趕車?

  徐來低頭看了看他蒼白的側臉,終究還是低聲嘆了口氣:「雲從,每次見你,我都覺得我認得你,怕是個劫數。」

  聽到他這句分外無奈的話,那人竟然低低笑了良久,才輕咳著慢慢說:「徐兄,我認得你,卻是三生有幸。」

  徐來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,只能將他的身子放在車內半躺好,才又嘆了口氣:「我似乎要再一次叛教了。」

  那人卻笑著搖了搖頭:「你不是叛教,你擒住了我,這就要送我上玉龍雪山面見你們教主,如此大功,怎能說是叛教呢?」

  徐來愣了片刻,沉聲說:「你這是要將自己送到我手上?」

  那人又低低笑了:「徐兄……我想再見一見母親。」

  徐來看著他,看他蒼白無色唇邊,彎出一個依稀溫柔的弧度:「如今這樣,我實在不能放心……我想見她。」

  徐來定定地看著他,如果說生命像是火焰,那麼他眼前的這個人,就像一盞已經燃盡了的燭火,那光芒雖然依舊溫暖,卻已是很快就會熄滅。

  多年的傷病積累,徐來還能看到他身體中那股逐漸失控的真氣,他知道,這也許已經是那人生命中最後的光輝了,他怎能忍心?

  徐來抬手封住了他周身的大穴,感覺到那些即將衝破他靜脈的真氣已經被封住了,這才稍稍鬆了口氣:「很好,這樣才算是被我擒住了。」

  那人又望著他笑,臉色煞白著輕咳,他是在看不過去,又伸出手來抵在他丹田上,將自己的內力緩緩送了一些過去,安撫他體內翻騰的真氣。

  那人靠在他肩上緩緩閉了眼睛,隔了許久,他聽到一聲低低的:「多謝。」

  後來……後來如何了?

  他被那人騙上了賊船,豈能輕易下去?

  他給教主傳了信,說自己已經將那人擒住,會將人帶回去給教主親自發落。

  結果教主不知是不是壓根沒信他還是有其他打算,仍舊派了絡繹不絕的教眾過來截殺兩人。

  好歹教主沒有發令說他已叛教,也沒有對他下格殺令。

  他還是光明聖堂左堂主的身份,卻不得不躲避教眾的追殺,帶著一個「俘虜」,東躲西藏地一路趕往玉龍雪山。

  就像當年在江南逃亡時一樣,那人雖然一整日有半日都在昏睡,每當清醒時,卻總能準確地估計當下的情勢,屢出奇計,繞過了不知道多少波教眾,也讓徐來不用正面跟昔日的同門師兄弟對戰。

  帶著那人,他一路上不知道操了多少心,也明白了若不是有他相助,按著那人的身子,只怕他根本熬不到滇北。

  那人在途中還傷勢發作了幾次,不時的昏迷,斷斷續續咳出的暗血,徐來和雲自心給他灌下不知道多少內傷葯,才讓他熬過了那一關,那時徐來甚至懷疑自己要帶著那人的屍首上山。

  好在教主派來截殺他們的教眾,一些人,得過那人的恩惠,另一些人,早就對那人的所做作為深感欽佩。

  靈碧教從來都不是江湖暴徒的聚集地,教主教他們要恩怨分明,遵從心中的大義。

  在這一次,他們心中的大義……就是不能傷害那人。

  他曾認為不可能的事,那人也終於做到了,他們到達了玉龍雪山。

  山下站著的人是劉懷雪,教主派了十個人出來,設下十道關卡,最後一關,也正是劉懷雪。

  徐來不能再幫他,那人就獨自一人,一道道破了關,一步步登上了玉龍雪山的絕頂。

  最後一關,劉懷雪沒有動武,反而擺下了一個棋盤。

  這一局就設在冰天雪地的高台之上,寒風凜冽,滿天飛霜。

  徐來知道劉懷雪是想以嚴寒逼走那人,卻不想這一局下了兩日兩夜,直到風雪將對弈的兩個人俱都染得霜雪滿頭,最終是劉懷雪棄了子:「是我輸了。」

  台上的殘局已被積雪掩蓋,但仍看得出千軍萬馬、縱橫捭闔,那是天地棋盤,推演著天下大勢。

  教主終於走了上來,淡聲道:「懷雪,他贏了?」

  劉懷雪嘆息著點頭:「老師,是他贏了。」

  徐來直到這時,才明白過來這一局怕是出自教主的授意,教主想做什麼呢?想看那人在絕境中有沒有力挽狂瀾的智謀和決斷?

  徐來不得而知,他直到後來,還在想,教主為何明知他跟那人的情誼深厚,還派他前往天山?

  教主究竟是真的想殺了那人,還是……只是在重重山水之間,給那人設下了極難通過的考核,如果那人輸了,自然屍骨無存,若是那人贏了……

  那日的一切都來得太快,教主沒有對那人動手,那個名為歸無常的男人出現了,教主手中的長劍刺中了歸無常的胸口,卻接住了那具倒下的身體。

  教主耗費了一半的內力,將那人體內害人的真氣驅散,而後抱著歸無常的身體,跳下了懸崖。

  二十多年來愛恨痴纏,箇中滋味,恐怕他們這些人都不會懂。

  徐來只知道,教主在每年的新年,都會親手煮上一碗長壽麵,裡面放上兩個糖心的荷包蛋,還有青翠欲滴的鮮菜,看上去那麼好吃。

  那碗面到最後會被他們這些人搶爭搶,教主則會微笑著看他們打架,卻無論他們怎麼搶,都不會再煮第二碗。

  徐來在還年少時,曾撒嬌地問過教主為何不再煮幾碗,好大家來分。

  教主卻微笑著搖了頭:「這面壽星都沒吃到,就被你們搶了,你們還好意思叫我再煮。」

  話是這麼說了,往後他們每個人的生辰,教主都會煮一碗同樣的面給他們。

  徐來後來入了江湖,通了時事,才知道新年那一日,正是那人的壽辰。

  天子生辰,就是萬壽節,恰巧又是新年,一年之中兩個最熱鬧的節日一起過了,每次都普天同慶,熱鬧非凡。

  那人在宮中熱鬧的節慶宴席上,可曾想過滇北的雪山之上,每年都有一碗屬於他的,母親親手煮的長壽麵?

  待那人在玉龍雪山上養傷的時候,徐來就拿這個問題去問了,他其實也不過隨口一說,並沒有任何詰問的意思。

  只不過那時教主生死不知,他想起來那些曾有過的拳拳母愛,就忍不住要將之說出來。

  卻不想他只是剛說出來,那人唇邊那總是帶著的柔和笑意就全然不見了,那人的臉色,在那一剎那,是在雪山頂上垂危時都沒有過的,死一般的灰敗。

  他看著那人緊緊按著胸口倒了下去,大口嘔出鮮紅的血來。

  他沒想到這樣一句話,就能惹出這麼大的亂子,慌著抱住那人不斷顫抖的身子,連聲喊大夫來救命。

  他的衣袖卻被拉住了,他看到那人蒼白著臉對他微彎了唇角,唇邊仍有刺目的血跡:「徐兄……我就是大夫……」

  他看著那人眼中彷彿划過了無數傷懷和黯然,卻仍是透著柔和的光:「我如今的命,仍是母親給的……我不會教她心血白費。」

  慌亂中他們兩個誰都沒有看到,一個熟悉的身影已經悄然走了進來,就站在床邊。

  教主……不,現在應該喊老師了,老師在床前坐下,用手帕將那人唇邊殘餘的血跡輕輕擦去,淡然地開了口:「你如今心脈損毀,切忌大喜大悲。」

  他攬著那人的肩膀,能感到那人的身子又開始輕顫,他看著床前那人剛嘔出的血跡,實在心慌不知如何是好,就忙將那人胡亂塞給老師,逃命一般從那房中出來。

  關門前最後一瞥,他看到老師溫柔地抱著那人的肩膀,一面用手帕擦著那人唇邊的血跡,一面輕聲叫他歸順氣息。

  出來後徐來看到門外的劉懷雪,才被告知,老師在一個時辰前,終於帶著歸無常從懸崖底下回來。

  那個懸崖下有一汪冰泉,哪怕垂死之身,在泉中凍著,也能暫時吊上一口氣,他們都猜老師抱著歸無常跳下去,為的是藉助冰泉救人。

  但懸崖太高,老師又剛折損了一半內力,他們都不知道老師究竟能不能平安帶著人回來。

  現在……現在老師終於回來了,幸而這個結局,不能算得上太壞。

  他背靠著身後關上的房門,就在滇北回暖的陽光里,用手遮住眼睛低沉地笑了起來。

  他笑了許久,笑到劉懷雪再也看不下去,頗有些不耐煩地開口說:「你想哭就哭吧,反正老師一回來,舞水半樂她們都哭成一團了。」

  他笑著搖了搖頭,狠狠抹了把臉,露出一雙精光四射的雙目:「我只是笑這賊老天還不算太狠。」

  歸無常的傷勢沉重,被老師帶回來的時候,還沒有醒。

  那人身子稍好上一些,就起身去給自己的父親治傷,徐來本以為父子二人該有些默契和溫情,結果那人每每去給歸無常治傷,都沉著一張臉,彷彿連虛假的笑容都懶得給。

  等歸無常終於醒了,那人也仍是一臉冷然地扎完一套針,收起來針袋一言不發地離開。

  有次歸無常終於忍不住,趁著扎針的間隙,努力想要說點什麼:「煥兒,你身子怎樣了?」

  那人冷冷道:「行針時,不可說話。」

  於是歸無常就又只能沉默了,一張跟那人有九分相似的臉上,也蒼白得很,看起來一樣叫人心疼。

  徐來在旁看著頗覺有趣,卻又不敢笑,只能忍著笑等那人將針扎完,他好將人扶回房去。

  不過那人終究在施針後又淡淡開了口:「我還好,不勞你操心。倒是你,若是再思慮過重,我就不用來給你行針了。」

  歸無常還皺了眉假裝沒聽懂:「煥兒,為何你會不來給我行針,是為父惹你生氣了?」

  那人抿著泛白的薄唇狠狠瞪了床上的人一眼,似乎是後悔自己跟他說話,毫不猶豫地起身走了。

  那人這次可能是被自己父親氣著了,回到房間後,還按著胸口咳了一陣,臉色蒼白得很。

  徐來看他每次跟父母置氣,都要傷著自己,就摸了摸鼻子說:「雲從,師娘就那個性子,也就老師能治得住他,你也不要太在意了。」

  那人聽到這裡,愣了下抬頭看他:「你叫誰『師娘』?」

  徐來在靈碧教慣了,對世俗稱謂尊卑,並沒有太熟悉,絲毫沒覺察到有什麼不對:「就是雲從的父親啊,我們都叫他『師娘』。」

  那人「噗」一聲笑了出來,臉上不再一片蒼白:「若是他聽到這個詞,不知道會不會被氣死……」

  他說著又忙收了笑容,看了看徐來輕聲開口:「他從我小時,就總同我說,有朝一日,他會將娘親帶回來……說了這麼多年,卻沒有一次實現,最終也……」

  他臉上添了些無奈,最終還是笑了一笑:「算了,我同他計較什麼,總歸他言而無信慣了。」

  話雖這麼說,他自己下床尚且無力,也總是每日堅持去給歸無常施針,那針法據說還頗耗精力,對沒有了內力的他而言,只怕並不輕鬆。

  這一家人總是這麼口是心非,徐來這些日子已經見怪不怪,一家裡父子兩個人都躺在床上,這麼一看老師也挺可憐。

  待那人身子又好了些,歸無常的傷勢也好了一些,他就要動身回京師了。

  老師和歸無常給那人送行,老師看著他說:「我和你父皇還活著的事,牽涉過多,不要告訴任何人。」

  那人點頭答應下來,老師又說:「煥兒,我仍是想說,你也可以就留在這裡……」

  那人輕笑著搖頭:「娘親,京師有人在等我……」

  老師終是不再說什麼了,只是抬手抱住了那人,徐來跟了老師這麼多年,到這一刻才發現,老師抱住那人的樣子,不再仙風道骨,不再凜冽飄逸,同全天下的母親,抱著自己即將遠行的兒子一樣,微微佝僂著腰,滿是不舍。

  老師說:「在……那一日之前,若有空了,我會帶你父皇回去見你一面。」

  那人微笑著輕點了點頭:「我祝娘親和父皇白頭偕老,最好永遠不要有那一日。」

  老師頓時又失聲笑了:「你在山上不久,怎麼就跟小來學了油腔滑調……永遠不要有那一日,你是想讓我們白髮人送黑髮人?」

  那人微微彎了唇,不肯承認自己是故意逗母親發笑,好沖淡這樣的離愁別緒。

  老師和其他人在山上就同他道了別,只有徐來和劉懷雪,將人送到了山下。

  這一生他和那個人,還會不會有再見的時候?

  徐來沒有去多想,他是生來瀟洒的江湖兒女,命運如浮萍,卻也如白鳥——振翅飛上雲霄的那一刻,莫問來路,不問歸處。

  後來劉懷雪問徐來:「你此生知己有幾人?」

  不再年輕的聖堂主仍舊英俊,笑著晃了晃手指:「自是有兩人。」

  一個就在眼前,另一個,去了海天飛雪的深處。

  雖再不可相見,亦在心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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